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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姆·威尔斯的超英生涯插曲 | 第56届美国星云奖最佳短中篇提名
本周长篇小说暂停，6月14日起恢复更新。
观看山姆燃烧。差不多是燃烧吧。或者说更像是先发光、再燃烧。但燃烧的只是头部。管他呢。山姆试图不去想那些他无法控制的因素。比如此时坐在他面前、面无表情看着他的那二十四个人。又或者是自己穿得太寒碜，对不起这个场合。或者这个老旧的社区中心实在太过闷热，空气中有股牛奶发酸变味的味道。又或者整个主意可能就是大错特错了。他能控制的就是自己如何燃烧。基本上吧。也许。至少他这么希望。山姆闭上眼睛，想象自己回到了公寓。他一直在这么练习，因此几乎可以看到他客厅里的家具，即两把金属折叠椅以及一张铁架桌子。他还可以几乎感觉到脚下冰凉的水泥地板。他面前的墙上，就是别人通常挂电视的位置，挂着一面他从垃圾箱捡回来的铁框镜子。山姆一边想象着自己在照镜子，一边微微一笑。是的，这就像在自己家里，就像他练习的那样。这跟点燃火柴一样容易，像呼吸那样自然。这些人想看他示范一下？山姆会给他们一出大戏。观看山姆燃烧。一秒钟过去了。两秒钟。观众默不作声。他并不期望他们尖叫乱跑。这些人毕竟都是专业人士。但他指望有点呜啊哇啊的反应，让他知道自己的“达人[2]”才能展现是否有戏。[2] 原文“Talent”，既是天赋能力的含义，也是著名综艺秀“达人秀”的名字。有戏吗？山姆睁开一只眼睛往上瞄，视线余光刚好看见头顶闪烁的火苗。绝对有戏。他睁开双眼，面对观众发出胜利微笑。他们没有任何回应——没人动一下嘴角，也没人礼节性地鼓掌。他的脑袋在燃烧，但看着他的那二十四张面孔毫无表情。“还有吗？”坐在第二排的一个男子问道。他穿着灰色西装外套及灰色休闲裤，翻领上别着“超英”徽章。“你说什么？”山姆说。“还有别的本事吗？”一开始，山姆以为对方在开玩笑——虽然不合时宜，但没有恶意，目的是打破众人围观一人着火的那种尴尬。但对方直视着他，眼睛里毫无玩笑之意。这个主意大错特错。山姆心想，绝望感在他的胸腔内收紧魔爪。他现在大概应该谢谢这些超英们给他寄了申请表，谢谢他们给他这次面试机会。他应该回到公寓，收拾行装，动身前往哪个偏僻角落。所有人都建议他这么做。还没到放弃的时候，他最后一丝希望轻声说道。山姆就闭上眼睛专心呼吸。慢慢地，他头上的火焰逐渐消失了。“嗯，有时我能让我的双手着火，”山姆说道，手指溜过光秃秃的头皮，“但很敏感，不小心就会一触即发。”是个很无聊的玩笑，但山姆也没有什么别的招数了。二十四张面孔仍然毫无表情。山姆想起来，超英都是两面派。表面上他们会露齿而笑，朝相机挥手，嘴里说着“看哪！我们的非凡能力没什么好怕的！”但实际上他们行为庄严谨慎，犹如死神一般。“没别的了吗？”一身灰色的那个男人问道。“没了。”山姆回答，肩膀耷拉下来。他没有工作，没有朋友，没有其他选择。“你接受过任何自卫训练吗？”坐在前排一个身穿品红上衣的女人问道。他认识她，新闻里看到过。“征服重力的女人。”她的坐姿十分懒散。“没有。我在尝试做个和平主义者。”山姆回答说。这是实话。他的确在尝试。“那段酒吧视频却不是这么回事。”山姆肩膀挺了起来。“那是个意外。”“一开始总是个意外，对不对？”她说道，其他几个超英苦笑了一下。“你有任何紧急服务经验吗？”“这个，没有吧。”“现场调查的培训？”山姆摇摇头。他早点去报个什么初级课程就好了，或者是看些诸如《犯罪现场调查》之类的电视剧。但是直到一个月之前，他都从未梦想过自己可能是个超英。“那你到底能做什么呢，威尔斯先生？”“嗯，我当过……会计。”山姆也能弹钢琴爵士乐，但上次在公众面前表演时，效果差强人意。“哦。”重力女人说道。一身灰色的男人转身面对其他观众。“怎么样，要吸纳他吗？”“他的特异功能不算强。”最后一排一个男的喊道。他戴眼镜，身穿褪色蓝T恤。山姆看不清楚T恤上印着什么字。“没必要招他。”“对其他团队而言，他太高调了，”一身灰色的男子反驳道，“而且他表现出了一定的控制能力。”大家都明白他的言外之意：如果我们不收留他，没人会要他。“如果我能加入你们，将不胜感激。”山姆说道，双手放在背后握紧，以免颤抖不停。二十四双眼睛转过来再次看着他。但这次不是面无表情了。这次他们都充满心痛、悲伤和绝望。“好吧，”灰衣男子说，“我去拿文件，你需要签字。”他移开眼光，不再盯着他看，然后又想起来说了一声“恭喜”。就这样，山姆成为超英团队的一员。他曾无数小时站在镜子面前练习如何控制，总算没有白费功夫。不过没有什么介绍，也没有巧克力蛋糕。没有什么微笑或欢迎。“我很抱歉。”穿着品红外衣的女人对他说，接着她就离开了。二十四双眼睛不再盯着他看。二十四双脚走了出去。很快，房间里只剩下二十四张空椅以及山姆自己。观看山姆燃烧。
插曲2：虚线上签名五十六分钟之后，在城里唯一那家欢迎超英顾客的酒吧里，灰衣男子在审查会员资格条款，面前放着一堆文件和一杯金汤力。“叫我赛勒斯好了。”他笑着说，一脸倦容。凑近看，他的面孔好像很熟悉，但这个月过得特别漫长，山姆已经忙得头昏脑胀不知道怎么回事了。酒吧非常老旧，挤满了桌椅。门上写着“禁止吸烟”，但空气里烟味流连。角落里有台新款的自动点唱机，播放的是一首另外一个年代的老歌。酒吧里没几个人。除了他俩之外，还有那个酒保，以及一个身材高大、穿着紫色背心的女子。她捧着一杯水，眼神拒绝与山姆对视。管他呢。山姆很后悔没点一杯马提尼。或者是那种点缀着小纸伞的饮料。这一天的心情很适合小纸伞。他点的是淡啤，久久握在冒汗的手中像杯温水，因为他不敢喝下去，担心酒精与他的新“特异功能”混合后会有什么后果。但山姆没什么好抱怨的。成为超英团队一员胜于被放逐到深山老林里去住小木屋。“好吧，”赛勒斯说，“你需要知道这些东西。”要做个超英是有条件、有条款的，还有一些规则。赛勒斯详细解释了一遍。他一只手转着笔，一只手指点着文件里重要的内容。他的胳膊肘弯曲地撑在桌上，不经意地露出健美的二头肌。山姆努力想集中精神，真的，但在另一份人生里，赛勒斯可能是个模特。经常抛头露面的人长得帅一点不是坏事。山姆暗暗发誓要开始健身。“……而且由于你的能力不怎么强大，你实在没必要成为主力队伍成员。”赛勒斯说道。山姆直起身子。“什么？那我做什么？”“做我们的会计。”“哦。”山姆深呼吸了一下。他提醒自己说，他不会住在树林里的小木屋里，看来是冰山上的小冰窟。“这不是你期望的，对不对？”赛勒斯轻声问道。“这个……”这个，当然不是了。并不是山姆对他以前的金融分析师工作有什么不满。他只是不想做回老本行。“那么，你想做什么？”赛勒斯问道。山姆想要杯马提尼，然后回去上床睡觉。他想在公寓里摆放真正的家具，想要有满头乌发，想让别人不再害怕他的“特异功能”。他想让自己也不再害怕。如果山姆在讲述自己的故事，像新闻里的那些超英那样，他想说的第一句话是“观看山姆出手相救”。或者“观看山姆仗义行善”。或者甚至是“观看超英山姆与亲友和好如初”。任何事情都比只是观看山姆燃烧要强一些。“我想去救人。”山姆说。从他身后传来一道闪光、一阵巨响以及东西碎裂的声音。山姆转过身去，看到那个穿着紫色背心的女子紧紧握着玻璃碎片，手指颤抖，水在往下滴落。“对不起，”她嘟哝道，脸色羞红，“我在努力控制发作期，真的。”“没事。”酒保说，顺手把碎片扫进一块抹布里。“这些杯子我都是批量订购的。”山姆咬着嘴唇，盯着他那杯温吞吞的啤酒。大多数酒吧拒绝超英顾客是有原因的。这也是为什么有个项目——以及巨大的社会压力——要把“危险”的超英挪到偏远社区去。他能找到任何工作都应该谢天谢地。“我想去救人。”山姆小心翼翼地又说了一遍，眼睛不敢直视赛勒斯。“你会的，”赛勒斯靠在椅子后背上说，“多数人都没有意识到一个成功团队背后需要多少后台工作。你会是个至关重要的角色。”一声悦耳的提示，赛勒斯掏出他的手机，扫了一眼消息之后脸色一沉。“你不知道我们多么需要援手。童雅，你看到了吗？”紫背心女子正在看她手机，然后一边点头一边起身，手里捏着的玻璃碎片都被忘了一干二净，掉在地上。“看到了。”她回答说，朝门口走去。“发生了什么事？”山姆问。“该死的，又来了。”赛勒斯低声咒骂着，聚精会神地滚动、阅读消息，绝对没听到山姆在说什么。“哎呀，我得先走一步。这些文件你看一遍，如果有任何问题，问麦克就行。”山姆张开嘴想问“麦克是谁啊？”但赛勒斯已经站起来大步走出酒吧，踏入夜色。山姆最初并没有注意到赛勒斯的皮肤开始发光。不对，不是发光，而是光芒万丈。山姆突然间明白过来，意识到为什么赛勒斯看上去如此面善。阳光先生。他站在人行道拐角处——跟路灯一样明亮——好像在思考下一步行动。接着山姆眼睛眨了一下，四周变暗，阳光先生不见了，只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一个明亮印记。仅仅在两个小时之内，山姆第二次感到被人落下，他又落单了。管他呢。“对他们来说那是家常便饭。”过了一会儿后酒保说道。他招呼山姆过去。“我是麦克。欢迎来到‘不归路’”。“什么？”“我是这么称呼我这家小酒吧的。”“这个名字好像有点不吉利啊。”山姆把一叠文件移到吧台上，找了个位置坐下。“我知道。但我的顾客另外还能去哪里呢？”他咧嘴一笑。“再来一杯？”他朝山姆喝了一半的啤酒点点头。“不用，我够了。”山姆眼馋地看着麦克背后那些一瓶瓶的杜松子酒。“总有一天我能放心地再次享用马提尼酒。”麦克充满同情地看他一眼表示理解。“那一天会来的。”他倒了两大杯水，把一杯滑到山姆面前。山姆双臂撑在吧台上，突然感到精疲力尽。他看了眼胳膊肘旁边的那叠文件，然后快速在放在最上面的那份表格上签了名。条款？管他呢。做个超英强过做个呆在冰窟里燃烧的人。麦克眉毛一扬。“说来听听，怎么回事？”“这个……”山姆有点迟疑，避开了麦克直视的目光，“就因为你站在吧台里面，我就得把我的伤心故事说给你听？”“一般都是这样，”麦克耸了耸肩,“等到新入伙的超英终于来到我这个地方的时候，他们都有话要说。”山姆打量着麦克，有点怀疑。不过酒保的神情很真诚，眼睛也很友善。但他的身体语言透着一股疲惫和深深的忧伤，与新来的超英及打破的杯子毫无关系。“去他妈的。”山姆说道。麦克露齿一笑，满脸熠熠生辉。“很好。欢迎加入团队，山姆。”他们互碰了一下杯子，心存默契地喝水。
插曲3：欢迎来到信息炼狱没错，这就是山姆应该呆的地方。至少他自己一直这么去想。他的新办公室本应该很不错，够大，可惜地板上堆满了盒子和文件，没剩多少空间了；可惜整个地方看来像从未用过电脑，散发着灰尘味和长期废置的味道；可惜位于旧社区中心的地下室。普通情况下，山姆会当场辞职，走到最近哪家餐馆，然后打电话给列夫约吃早饭。他们会点杯清咖，也许再加些炸薯块。他们会大笑，列夫取笑他的新手套新帽子时，山姆会假装生气。是的，它们是他自己做的，很难看，但他总得尝试做点事。不过，山姆永远搞不懂为什么防火毯这么令人发痒。但现在这个情况一点都不普通。山姆是个超英了，而列夫一直没有回复他的电话。山姆站在成堆的可燃物之中，自我感觉像个随时爆发的火球，正是别人对他的印象。“真倒霉。”山姆说。“你也早上好。”观看山姆吓了一大跳。在他背后，有个身穿翡翠色西装外套的女子，别着超英徽章，正站在混乱的边缘，手里拿着一份档案。她的左颊密布细微疤痕，半脸怒相，微笑着说话时伤疤仿佛涟漪般波动：“想必你就是会计山姆。”不是，他是超英山姆。“是的。”他回答说，还没有足够自信去就这一点进行争论。“太好了。我是米兰达。”她伸出一只手。山姆握了握。“你是团队协调员吗？”他问道。“团队协调、公关、人事、办公室主任——基本上所有那些需要人做，却没人去做的杂活。但是多谢老天，总算不是会计了。对了，这张是你的办公桌。”她指着一张相对干净一点的桌子说。“嗯，我说，我觉得这样不妥。”山姆说道，同时两手拽着他那顶奇丑而且巨痒的帽子往下拉，遮住耳朵。没错，他已经训练了一个月，而且对他的“特异功能”有所控制，但还不足以到轻松上阵的地步。“为什么？你以前做过财务规划以及税务筹划，对不对？”米兰达问道。“对，但是——”“害怕接受挑战？”“不是那个意思，我——”山姆咬住嘴唇。他仍然不知道怎么把话题转到他新获得的“达人才能”方面。米兰达眼睛一眯。“那就是你对我有什么意见？”“不是！”“那我们就没问题了。”“哎，你不明白。我呆在这种地方就是火险。”山姆试图用正常语调说话，但失败了。米兰达扑哧一笑。“嘿，如果你保证不烧毁这个地方，我就保证不把啤酒倒在你身上。”他浑身一紧。“你都知道？”“嗐，那段视频确实很火啊，”她说道，“再说你也不想想是谁把超英申请材料寄给你的？”米兰达再次扑哧一笑。山姆觉得自己脸红了。“告诉你吧，你的面试我看到了，”米兰达说，同时收起笑容，变得严肃起来，“我知道你很害怕，但你已经掌握基本要领，学会控制了，而我真的需要你的帮助，把眼前这堆烂摊子——”她朝房间挥舞了一下手臂，“改造成数码时代。你算不上是行走的纵火犯。”山姆不停拨弄着自己的手套，喉咙好像突然被什么肿块堵住了，他拼命忍住。一个月来，这是第一次有人相信他。他多么希望他自己，或者他的前任老板，也能这么相信他自己。“嗯，我在想今天是不是我们先把这个地方整理出来，”米兰达一边说，一边把她的黑发扎成马尾辫，“对你来说是个不错的考验，我也有借口把这些垃圾清理一下。”她狠狠踢了一脚离她最近的那个盒子。“动手吧？”“我应该说不，但阻止不了你，对吧？”山姆叹着气说道。米兰达咧嘴一笑。“你学得很快。”房间里的文件称得上纸山纸海，米兰达一边跟他清理，一边滔滔不绝说话。她事无巨细解释一切，从怎么挑选非官方团队制服（也就是色彩搭配）说到超英团队内部的风波，再说到之所以有这么多纸张文件的原因。显然米兰达的前任时不时会放电，经常烧坏他的电脑，迫使他把一切东西都打印出来。“而且他还喜欢囤积废品。”她补充说道，顺手把几叠《摩登狗》杂志扔到回收箱里。山姆偶尔会问几个问题，但大多数时候只是边听边干活，集中精力不要失控。米兰达那种自信、随和的态度令他有所放松，感觉比较舒服。尽管老是担心要着火，但近一个月来他第一次有人作伴，不再独自一人的感觉太好了。一天下来，他们只清理了一小部分收据、税单以及随机收集的菜单，但办公室已经显得更加宽敞了。“感觉如何？准备成为这个官僚地狱的一部分了吗？”米兰达问道，一屁股坐进她的办公椅。山姆打量着办公室：堆积如山的信息。无限量的发票。无休止的收据。最棒的工作保障。“我想我希望转到主力队伍去。”他说。米兰达翻了个白眼。“相信我，你不想。”“为什么？大家都喜爱他们。新闻整天报道他们。”她眯起双眼，手臂交叉放在胸前。“你想让你家人对你刮目相看，对不对？”“什么？当然不是！”山姆只有姐姐这么一个家人，住在很远的地方。至少她还跟他说话，虽然他们之间的交谈出现了新的问题。山姆是因为他的朋友和同事们而来到这里的。自从那天晚上酒吧事件以来，他们还没有给他打过电话。过去整整一个月里，他担惊受怕不敢离开公寓一步，但谁也没去看望他，也没人给他发过一封电邮。山姆加入超英团队，这样他就可以再次正视镜子，看到损失之后更大的收获。“我只想救人，”他说，“心里话。”米兰达故意盯了他半天。“胡扯，”她把双脚搁在桌子上，“我们也许在试图改变公众舆论，但实际上我们真能改变的只有一样东西。”“什么东西？”山姆问道，同时也一屁股坐进他的椅子。“我们如何看待自己。”有人在山姆背后大声咳嗽。他抓着帽檐一下子跳了起来。门口站着一个干瘪瘦小的女人，身穿褪色衣服，戴着工作手套。她狐疑地打量着山姆。“嗯，你好，有什么事吗？”山姆问道。“山姆，这是丹妮尔，大楼经理、修理女工、我们的心智核验。”米兰达介绍说，双手打着手语。“丹妮尔。这是山姆。我跟你提到过他。”丹妮尔扬起一道眉毛。她快速打手语回复。米兰达安静地说：“她在问你是否要发火了。”她抚摸着脸上的疤痕，避开山姆的视线，但山姆很感激她实话实说。他看着周围的大量文件，脑海里第一百次出现大火熊熊燃烧的画面。如果他不小心，所有这一切都会化为灰烬。“今天不会。”他回答说。米兰达心领神会地朝他一笑，双手继续打手语。但山姆内心在想：这只是个时间问题。
插曲4：谁有第二套方案？这是山姆第一次当英雄。或者说是他多多少少第一次辅助主力队伍行动。其实他更像是个旁观者——他呆在人行道上，本来就没多少事情好做。管他呢。“这个最好管用。”米兰达说道，用力把最后一道临时栅栏推入位置。山姆点点头。对他来说，这是搞研究。他们站在路沿，试图让那些好奇的看热闹者保持安全距离，但大多数人都拿出了手机，上身倚过栅栏去寻找更好的角度。街对面有栋四层楼高的建筑，底层是家精致的意大利餐馆。楼顶看上去似乎在办灯光秀，但根据团队群聊消息，实际上那是大楼不同部分在忽生忽灭。如果仔细观察，山姆可以看到站在屋顶边缘的两个人影。虽然距离够远，山姆能够感觉到他们的恐慌在加剧。“这是随机事件，还是哪个超英引发的？”山姆问道。米兰达耸耸肩。“谁知道啊。”原来每当人们在二十多岁开始出现奇异的随机能力时，其他奇异的随机现象也开始发生。绝大多数超英团队注重于志愿工作以及公关宣传，在本地就山姆这个团队专门处理异常状况。就他们能够真正发挥作用做点实事。那正是山姆希望自己不久以后就能做的工作。哪里，那正是他要做的工作。“不要让任何人越过障碍！”有人喊道。有六个超英正在护送人们离开大楼。山姆认出了童雅，就是麦克酒吧里穿紫背心那个。她救出了一个昏迷过去的服务生，像抱小孩一样把他抱出来。警车和救护车一一抵达现场，但都没有越过障碍物。大楼光线越闪越亮，也越来越接近。楼顶那两个人在大声尖叫。绝望之中，他们跳到了正下方一条狭窄的横档上。山姆现在可以清楚看见他们了，一个是戴着服务员围裙的男青年，一个是穿着商务休闲装的小个子女人。他们后背紧贴墙壁，完全吓坏了。“请不要乱动！我马上就到！”闪烁的光线和混乱之中传来赛勒斯的声音。山姆眨了一下眼睛，阳光先生突然出现，站在屋檐上面，浑身发出光芒，比现实中断还要耀眼。他用一只手把女人提了上去，横驮在肩背上。“我马上回来救你，”他对男服务员说，“坚持住。”赛勒斯消失了。男青年留在横档上面如死灰。距离服务员后背几英寸的墙内突然发出一道亮瞎眼的闪光。砖砌的墙面顿时消失，只剩下一个完美圆形空洞。这是山姆第一次见到非现实。那是一口深不可测的井——那里不存在光亮、温暖和时间。难道这就是现实中断的模样？山姆想。现在他后悔他知道了。“该死。”服务员咒骂了一声，满怀恐惧地睁大眼睛。他退离圆洞，往后绊了一跤。然后开始往下掉。山姆曾经读过一篇文章，指严重车祸幸存者表示，就在碰撞发生前刹那，时间变慢了。你能看到致命的轨迹，走向毁灭的过程。无可避免。你只能束手无策地观看。观看山姆观看。服务员在往下掉，他知道将会发生什么。尽管如此，他无法移开视线。但落了两层之后，他不再往下掉了。反而开始往上掉。几秒钟后，他飘在半空停下来了。山姆过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，飘在空中的不仅仅只有服务员一个人。但凡没有被拴在地面的，都飘浮起来了，只是高度不同。离大楼比较近的汽车、垃圾和人，要比更远一些的东西飘得更高一些。这就像看着一个马戏团的大帐篷或反重力井。而在最顶端，穿着品红外衣的女超英悬空浮着，头发直立。山姆非常吃惊。但他实在不应该有任何惊讶的感觉。新闻确实说她征服了重力。“天哪。”米兰达叫道，手一松，手机滑了出来，但没有砸到水泥地上。这时山姆才意识到他们俩都飘在空中，离人行道表面有一英寸高。他们悬浮了很久，大约有十到十五秒钟。山姆无法确定。紧张局势下，时间变得很奇怪。反正他浮在离地一英寸的地方，直到楼顶停止闪光。所有非现实渐渐消失，只剩下现实。“结束了，拉娜。麻烦你把我们放下去吧？”有人喊道。听上去像是赛勒斯，只是带着一丝恐惧。慢慢地，一切都重新落回地面。没什么顺序，也不一定是正面朝上。服务员是脑袋朝下轻轻落到地面的，将要触到人行道时翻了个世上最难堪的驴打滚。整个过程像是松了一口气，自始至终的混乱里的温馨片刻。山姆如释重负。他旁边，米兰达舒心地叹了口气。大楼附近有人突然开始尖叫。山姆和其他人这时才意识到，一个最多不过16、17岁的少年被压在一辆汽车底下了。他的手机摔裂了，就在离他几英尺远的人行道上，但还在录像。他在尖叫个不停。地面上的那些超英最快恢复状态，他们立刻开始疏散人群，呼叫急救人员，赶往那个少年身边。但山姆无法行动。那些尖叫和痛苦在他震惊的脑海里不断回荡。“该死，我说过不要让任何人越过障碍。”山姆转身，看到旁边站着那个身穿蓝色T恤的眼镜男。面试那天就是他反对吸纳山姆入会的。现在离得这么近，山姆可以看清恤衫上褪色的文字。谁人乐队。山姆脑子一团糊涂，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，但震惊之中还是快速掠过一个念头，这个家伙是从哪跑出来的？“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并不会减轻痛苦。我们只是重新分配痛苦。”他叹了口气，把山姆拉到离那堆障碍物和惊慌失措人群几英尺远的地方。“他的发作期很快就会结束。”他对米兰达说。“你在说什么？”她问。但那个蓝衣人已经穿过马路到少年那里去了，留下山姆站在那里看着，握紧痛苦的拳头。我们并不会减轻痛苦。老天啊，所有的营救行动都会有这种结局吗？充满痛苦和恐怖，留下的摊子比开始更烂？我们重新分配痛苦。突然之间，山姆能够看到他会变成怎样一个超英。他会一次次地努力，不断尝试。然后失败。并使情况变得更糟。算了。山姆不再想加入主力队伍了。再也不想了。山姆没有注意到周围变得多么安静，或者他旁边的人如何一动不动都在注视，又或者米兰达走开了几步。“山姆，”她悄悄地说，“你着火了。”他低头一看。果然，虽然戴着防火手套，他的双手在冒出烈焰。他不用朝上看都知道，他的头顶也在燃烧。障碍物后面有个看热闹者嘴巴张得很大，手机已经举在那里了。“又来了。”山姆嘀咕了一声。但他无法阻止。身为超英也没用。观看山姆燃烧，观看山姆因此而憎恨他自己。 插曲5：糟糕的外卖山姆不想谈论这件事，一点都不想。“山姆，不要去多想。发生这种事很正常。何况当时在场的几乎都是超英。”米兰达说。他们走了半条街时，一辆警车拉着警笛呼啸而过，驶往餐馆现场。山姆颤抖着身子，拉长了步幅。“我的天，走慢点！”但他没听。山姆在想，网上是否已经登出了他在燃烧的视频，视频的题目是否是‘男子自燃……续集’。他在想，不知道列夫会不会看到视频，不知道列夫是否仍然感到害怕，尽管这次对方没在视频里面。“我们去哪？”看到山姆突然右拐，米兰达问道。山姆怎么会知道要去哪，他只是在跟着自己的脚步乱走。“山姆，我知道你不开心，没关系。说实话，发生这种丑事，换了谁都会这样，”她说。山姆听得出她的声音确实在颤抖，“但这件事请相信我。现在最佳对策是到不归路小酒吧，与那里十多个同样受惊不小的人们喝一杯。”她抓住他肩膀把他拉住。“就这么定了，第一杯我请客。”也许她没说错。山姆几乎可以听见马提尼在呼唤他的名字。不对，声音来自一大堆鸡尾酒，叫他去买醉浇愁。去他妈的自我承诺，去他妈的自我控制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得来的丁点控制有屁用。远处传来另外一辆警车的警笛声。恐慌紧紧抓住他的胸脯和气管。不行，他现在没法回去面对别人。山姆继续沿着马路往前走，步伐更快了。在他背后，米兰达爆了粗口，但几秒钟之后就跟他并排前进，步伐一致了。他们走了很长一段时间。“你知道，我们都会陷入可怕的处境，”米兰达终于开了口，“我们每个人获得的能力都有发作期。团队成员没人会因此看扁你。”他们在照亮的小巷里穿行，光亮半是来自暮色尚早的天空，半是来自巷子里后门出口上方闪烁的肮脏街灯。人行道上布满垃圾，光是垃圾箱里飘来的阵阵恶臭就使山姆有回去冲澡的渴望。“你刚才躲开我了。”山姆说。“是啊。你着火了，我的头发离你太近。”山姆摸了下自己的光头。头发。他以前也有过头发。他们身后一道门打开了。山姆和米兰达往后看了一眼，看到一个身材粗壮兜着肮脏围裙的男子走了出来。“倒霉，城里那么多巷子，偏偏遇到这条，”米兰达气呼呼地说，“我们快离开这个鬼地方。”山姆稍稍侧身，看到那个男子满脸愤怒，手指捏碎了一根未点燃的香烟。“是你啊。”男子咆哮道。“我操，”米兰达说，“有这种事？也太巧了？”“你，就是你这个超英向卫生署举报了我。”米兰达继续赶路，眼睛直视前方。“前几天我跟女友吃晚饭，这混蛋竟然拒绝为我们服务，”她说道，双臂交叉，声音低沉，“说他的正派生意不欢迎怪物。我就举报了他。”“嘿，站住！”“你不能这么随便举报人吧。”山姆说。“我没有。明子准备在网上留下一个差评，结果看到他们以前一个厨师留下的评论。原来是我们运气好，躲过食物中毒一劫。”“嘿，站住！我在跟你说话呐！”“真不应该这样。”山姆往后看了一眼。那个男的还在追，有点落在后面了。“又不是说是我自己要求变成超英的。”“山姆，这已经是你的生活了。这不是我们的选择，但大多数人不明白这一点，而我们试图用不同方式去教导人们。这正是我们这个团队的使命。”“看我怎么收拾你和你那个浪荡女友。你男朋友也逃不过。”米兰达停住脚步。“不过有时候真是欺人太甚。别动。”没等山姆回复，她握紧双手转过身去。远处有个玻璃瓶或者盘子碎裂了。“什么？你以为我怕你？”男子说道。但他在大约二十步开外站住了。“还没到时候。”米兰达悄声说道，连山姆都几乎听不到她在说什么。起初，男子并没有注意到他双脚附近的玻璃碎片在朝他移动。直到一个垃圾箱突然打开、几只碎的空瓶子朝他飞过去时，他才后退一步。“哎呀。”他叫道。但已为时过晚。山姆从未亲眼见过龙卷风，但从电视纪录片里他知道龙卷风是如何无中生有的——旋转的风圈几秒钟内形成，遮天蔽日，所经之处吞噬一切。小巷里有股龙卷风，但旋转的不是风和尘土，而是大大小小的碎玻璃——来源从瓶子到容器不等。而且还没完，每一秒都有越来越多的碎玻璃从其他回收箱和垃圾箱中飞出来，不断加入玻璃的龙卷风。在他头顶，山姆可以听到建筑物里的一扇扇窗玻璃在震颤，要求加入。我的老天，她能控制玻璃。他心想。“米兰达！”他喊道，但她没有理睬他。观看山姆感到完全无能为力。然后她松开拳头，玻璃龙卷开始减速消退。玻璃渣子陆续掉到人行道上，围在男子四周。他看上去并没受伤。他肯定是坐在风暴眼中心，看着致命旋风在他身边打转。谢天谢地。山姆知道自己今天已经受够了。一大把玻璃碎片升起来，像翅膀那样跟随在米兰达两侧。她几个箭步冲上去，一把抓住男子的衣领。“永远，不要，再威胁，我的，朋友们。明白？”每说一个词，她就猛力摇晃他一下。她两侧的玻璃碎片同时在震动。男子试图点头，结果却是浑身都在颤抖。“滚吧。”她毫不客气地推了他一把。他如释重负，跌跌撞撞离开。米兰达瞪着他的背影，双拳不断地捏紧再放松。不过这次他们周围那些玻璃碎片没有搅动起来。“有毛病。谁他妈的胆敢袭击超英？”“你是怎么办到的？”“完美控制。”她回答说。“是自然而然做到的吗？”他问道，半是玩笑，半是嫉妒。“你不想知道这些是怎么回事？”她指着自己脸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疤痕。“哦。对不起。”观看山姆满脸通红。米兰达摇了摇头。“你起步做得不错，但其余的我可以教你。”山姆张开嘴巴，又闭上，最后才说：“今天我看到现实开了一个空洞。我该怎么应付？”“朝里面尖叫，”米兰达回答，“不要停。”山姆看看双脚四周的玻璃碎片，再看看他的朋友。她的脸上有一丝微笑。“好吧，”他说，“什么时候开始上课？”
插曲6：超英生活——上大多数情况下，身为超英还挺不错。山姆每天早晨7:35分准时醒来，快速完成从淋浴、剃须到穿衣的一系列动作，然后跑到拐角面包店买咖啡和松饼。因为米兰达8点钟到他公寓，而他发现，如果有早餐吃，她上起课来脾气要好很多。他们观点一致，都认为他的公寓是私下练习控制力的最安全场所。他屋里还没有什么真正的家具。他们进行呼吸训练，分析出山姆的触发因素和警告信号。还尝试只让双手燃烧，接着只是左手掌，然后只是拇指。“不要害怕你的能力，”米兰达反复强调，“能力是你的一部分。”山姆理智上完全明白这一点，但每次看到自己双手起火仍会让他感到恶心。每天上午上班前他们练习一个小时。一开始，成功次数少之又少，公寓里老是有一股焦臭味，山姆不得不把烟雾探测器里的电池都卸了。打开窗户。关掉暖气。有时候山姆觉得根本毫无进展。管他呢。山姆不再对成为新闻人物感兴趣了。当然，他仍然保留梦想的一部分——也许还是很大的部分——哪天成为一个英雄。但他制定了新的个人规则，与这个梦想并不一致。比如忽略关于主力队伍的所有短信，不惜代价避开救援行动，以及事后从不打听他们的事。他仍然可以听见压在汽车底下那个少年的尖叫声。但身为超英也挺不错。他已经选好了非官方的超英制服：一件黑色纽扣衬衫，配以橙黄相间的三角围巾。他将他的新超英徽章别在胸前的口袋上，心里感到有些骄傲。他鼓起勇气，联络了以前的几个朋友，也与赛勒斯保持着短信联系。他们一直计划外出喝咖啡，但由于城内到处都出现了微型虫洞，他们不得不再三推迟日期。“接着试，山姆。”米兰达说。山姆试图只让右手小拇指燃烧。山姆最喜欢的是办公室工作。没错，工作时间很长，混乱令人沮丧，薪水也很可怜，但至少他不必担心因为自己莫名得来的“天赋”而丢掉饭碗。每天早上他花几个小时整理另外一堆文件，根据错误归档的费用报告、未付发票以及工资单慢慢构建一个数字的叙事。他也了解了一些有趣的事情。比如超英团队的偿付能力总是时好时坏不可预测，与受公众的欢迎程度存在直接关联，但最后总会安度难关，因为警方和消防部门乐于让超英们先去对付现实中断问题。还有，申请加入团队的面试只是走个形式而已。“我不是随随便便给你寄超英申请表的，你不知道吧。”米兰达说。“要找个又有超能力又有注册会计执照的人才不容易。”“但赛勒斯他——”“他还算机灵，没有跟我争执。”山姆心想，那为什么大家还试图劝他不要加入？管他呢。他还几乎与所有团队成员成了朋友，甚至包括丹妮尔。如果她觉得米兰达和山姆工作太晚了，她就会熄灭办公室的灯光。她和山姆算是不打不相识，两人后来发现他们都热爱钢琴爵士乐，经常用短信进行长时间对话，谈论相关技巧及艺术家。山姆甚至学会了用美国手语诅咒发誓。“不错，但你双手着火时还能打哑语吗？”米兰达问道。他们正在反复练习隔膜运动。但渐渐地，山姆开始计划未来。说的是团队的未来。至少指财务方面。开设投资账户，跟进那些尚未支付的发票。他甚至与米兰达合办了一个博客，为超英提供各种财务建议，面试那些“特异功能”不太明显的人士。不管有多么奇怪。他们最近遇到一名女士，对方能够变成蚱蜢，但仅仅是腰部以上。这些事情的工作量很大，但都是为了贯彻团队的使命，即改变公众对超英的看法。“如果这是不可能的，那怎么办？”有次训练期间山姆问道。他无法控制自己一秒一秒地燃烧。“不断尝试，至死方休。”米兰达回答。这就是超英的生活。
插曲7：超英生活——下观看山姆没有在燃烧。米兰达在的话会为他骄傲的；他们的训练起作用了。但山姆没在想米兰达。他在忙着不燃烧，不然这家超市就要付之一炬了。他只想买些牛奶。以及几块蛋白棒。以及几个苹果。但看来他是一样也买不到了。整个超市都停顿了，收银台那个女店员仍然不理睬他。山姆清了清嗓子。“对不起。我想购买这些东西，麻烦你了。”他简直就是在对牛弹琴。他瞪着收银员，她瞪着他的三角围巾和超英徽章，就这样僵持片刻。“我们不欢迎你们这种人，”她吐出几个字，“你们应该被驱逐出境。”观看山姆瞪着她看。这种态度——而超英们却一直在致力于拯救市民。致力于志愿服务。致力于接受荒谬的新闻采访、杂志报道，以便“启发”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陌生人。以便人们知道，这种生活不是出于选择。也不是件丢人的事情。他还以为他们已有所成绩。有那么一阵子，山姆在考虑触发火警的最佳办法。他知道那样做会恶化公共关系，但有时候命运赋予你雕虫小技，你就想来个大闹天宫。不行。山姆控制住了自己。观看山姆不燃烧。结果他说道：“听你那么说，我很难过。我希望你永远不会遇到什么危险，需要别人救助。”山姆走出超市时又总结出一条新规定：只去有自助结账的地方购物。外面在下雨，灰扑扑的城市明明暗暗。他吸引了一些行人的目光，但他们一与他对视，就马上移开视线。山姆加入团队之前，没人会注意到他。即便还有头发的时候，他也不引人注目。但因为他下班回家时忘了摘下徽章，回头率就高了。实际上，山姆并不介意与众不同。他介意的是随之而来的各种无礼待遇。他在发抖，但与阴冷潮湿无关。他的手指和头皮开始奇痒，随时会窜出火苗。绝不。不要在这里。不要在这个时候。山姆不断提醒自己，飞快跑向自己的公寓。等到他跑到小巷里那排发臭的垃圾箱边时，山姆才抬头仰望无情的天空。就像米兰达教他的那样，这时他才呼出一大口气，让大火吞灭他。观看山姆熊熊燃烧。
插曲8：但总比一人痛饮强当然，找到方法关闭人类见过的最大虫洞可能是件值得祝贺的事情。但对山姆来说却不是。对他来说，今天是场噩梦。解决棘手的退税项目。破解加密财务信息。追查可疑收据。时空连续体可能恢复正常了，但那些账目的来龙去脉还没搞清楚，怎么办？“你真会瞎扯。”明子大笑着说。吧台后的麦克也在笑。不归路酒吧挤满了超英——他们在嬉笑、饮酒、掰手腕——尽管大家都是伤痕累累，穿着撕破的衣服。空气里混合着汗味、烟味和廉价啤酒味。卸去重负后大家都格外轻松愉快。“我不想听。”米兰达戳了戳山姆的胸脯，手镯叮当作响，手中的马提尼也危险地晃动着。“你懒散地坐在那里办公，我却在电话里跟警方谈了一个小时，试图解释细节。接着是记者。然后又花了一个小时跟医院打交道，直到最后才与一个知情的护士通上话……”山姆盯着自己的苏打水。他四周那些人都收起了笑容。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、受点皮外伤就逃出来了。“赛勒斯情况怎么样？”麦克轻轻问道。“很严重，”米兰达叹气说，“很多内伤和骨折。但他会痊愈的。早晚而已。”山姆紧紧地捏着手中的玻璃杯。听到这个消息后，他的胸口一直在痛。他一向以为赛勒斯是坚不可摧的。他也给医院打过电话，得知很长时间内非家属成员无法前往探视，心情沉重无比。“舍不得离开你们这批好伙计，但我明天有工作。”米兰达一口气喝完马提尼，拿起提包找皮夹。“不用翻了，米，”山姆掏出一张二十块的钞票,“我来付。你的也一样，明子。”米兰达一只拳头撑在腰上。“你这种骑士精神很可爱，但是——”“但是我要到明早十点钟才会懒散地出现在办公室里。”米兰达做了个鬼脸，但没有争辩，山姆咧嘴笑笑。这样就好。他成为超英已经三个月了，在酒吧喝酒时给同事买单的乐趣还是很新鲜。“谢谢，山姆。”明子紧紧拥抱了他一下。她朝米兰达会意地一笑，两人手拉手离开了不归路酒吧。山姆微笑着看她们离开。这么糟糕的一天，无法想象如果是他一个人该怎么过。“她工作太辛苦了。”山姆胳膊肘那里传来一个声音。他转身看到旁边吧椅上坐着那个穿蓝色T恤的男子。山姆熟悉每个团队成员，但这个蓝衣男子是个例外。说起来，山姆跟他唯一那次见面，他当时也是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。至少这次山姆没有窜起来。“我知道。”山姆说。他也从工资名单里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叫兰斯。兰斯皱了一下眉头。接着他的神色放松了。“很好。她需要更多朋友，”他看了麦克一眼，“跟往常一样，谢谢。”“当然。”麦克吓了一跳，赶紧去准备。“你怎么这么神出鬼没的？”“抓住时机而已。你本来大概还要过一分钟才会转过身来。”“那又怎样？你能看到未来？”山姆开玩笑道。“只能看到最糟糕的可能性。”兰斯说。“确切地说，更像是瞥到一眼画面。”观看山姆目瞪口呆。“你能看见未来画面？”山姆一直认为预言能力是那些狡猾的财务顾问编出来的小说。“是啊，有了这种特异功能，交朋友就难了。”兰斯说道，拿起麦克刚放在他面前的啤酒杯喝了一大口。“最糟糕的局面通常不会发生，但做好最坏打算可以预防很多问题。”“所以在上次那起事故中，楼顶出现非现实，你就知道要把行人挡在外面？”兰斯点头。“我在团队里的职责就是确保平民的安全。”“压在车子下的那个少年——”“在所有可能性中不是最坏的结果。”“那最坏的结果是？”兰斯又喝了一大口，眼睛直视前方，放在吧台上的手握紧拳头，青筋暴露。“你还是不知道为好。”山姆不知道怎么接话。他啜吸着苏打水，试图只去想两分钟前感受到的那种温暖友谊。很有效。持续了大概三十秒钟。但他的叛逆思想最终回到了赛勒斯这个话题。“你难道不想问我这个虫洞我们是怎么关闭的吗？”兰斯突然问道。“不想问。”山姆说。“不知道反而好些，我想。”兰斯第一次对他微笑了一下。“很好。那你刚才在担心什么呢？”“赛勒斯。”兰斯的微笑消失了。“他会好起来的。”山姆张开嘴刚想问‘怎么会好起来？’，但被兰斯的目光打断了。“我需要这么去相信，山姆。虽然我都看到了。”山姆点点头。他理解。过去三个月来，他自己就是靠着一丝希望幸存下来的。“你知道吗，是我们几个人成立这个团队的？”兰斯问道。山姆摇摇头。“我，赛勒斯，还有拉娜。我们想以身作则，让世界知道怎么回事。证明我们也是常人，也属于这里。”他的双肩耷拉了下去。“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在白费力气。”“我认为在进步。”山姆说。“如果真是在白费力气，我们现在也无能为力了，对不对？”米兰达沮丧的时候，他就这么宽慰她。他自己担心过度时也这么宽慰自己。“对，但是——”“所以说，我们还不如愉快地度过今晚。”山姆举起杯子。略微犹疑之后，兰斯举起啤酒杯跟他碰杯。他们默默坐在那里喝了十分钟或者一个小时，两个小时也说不定，感觉足够融洽。几个月承压、劳累下来，时间观念开始变得模糊。两个人都没意识到，酒吧里的气氛已经不一样了：本来是欢快的庆祝活动，到了晚上某个时刻之后就变成乱哄哄一群醉鬼在喧闹了。兰斯挣扎着想站起来。“山姆，帮我离开这里，赶快。”他着急地说。他们四周，超英们都喝高了，情绪激动，面容扭曲，说明已经快分不清东南西北了。山姆一听就有数了。他有一条胳膊揽着兰斯帮他稳住身子，两人摇摇晃晃出了门。外面虽冷，但让人头脑清醒多了。兰斯明显放松了一点，用手指了指方向。“我家在那里。可以麻烦你吗？”“没问题。”山姆不是主力队伍的英雄，所以基本上，他至少能做这件事。他们默默走了一段路。有些路灯会在他们通过时突然熄灭，有些则不会。“你其实还是想的，对不对？想证明大家都是错的。”快到家时，兰斯问道。他的房子很狭窄，夹在其他狭窄房子中间。这个问题让山姆震惊。尽管他努力往最好的方面去想，不断向自己保证，甚至不惜说谎，以便继续前行，他其实还是想成为一个他加入超英队伍时所想象的英雄。因为事实真相是，尽管过去了这么久，他还是会想到那个视频，想到那个在爵士酒吧中间自顾自燃烧的男子，以及他那个惊恐万分、张嘴看着他的男友。比那些评论更加伤害他的只有列夫脸上的表情。“你还能读心？”山姆企图保持轻松语调。山姆失败了。“都不用会。团队的每个人都是这样的。连麦克都是。”“但是……但是麦克不是一个超英……？”“不是，但他侄女是。她很害怕，留在乡下一个小房车里不敢外出。麦克希望像我们这样的团队将来有一天会改变她的想法。”山姆凝视着兰斯。“但作为团队一员肯定让事情变得容易一些吧……过了一段时间之后。”“这个，伙计，我觉得那是不可能的。”兰斯把手搭在山姆肩膀上。“我很抱歉，在面试时，我试图警告你。”山姆犹豫着。犹豫着。接着：观看山姆问出他整晚都在回避的问题。“如果我……如果我留在超英队伍里，你能看到我未来是什么画面？”兰斯盯着他看，表情变得非常痛苦，然后他用双手掩住脸。“你最好别知道，山姆。”但山姆还是听到了。我们不会减轻任何人的痛苦，只是重新分配痛苦。他现在看到了。那是写在兰斯脸上的痛苦。自从那天晚上在爵士酒吧着火以来，就是这种感觉在山姆胸腔挖出一块空洞。这种感觉一直都在。去他的，山姆不再想做一个超英了。
插曲9：如果你想找我，打北极电话[3]一小时后，山姆已经打好包了。他的三角围巾和超英徽章折叠整齐放在床尾。不穿非官方制服，他感觉有点奇怪；他已经喜欢上他的制服了。但山姆提醒自己，流放是更好的选择。这里什么都不会改变。他已经有一份安置项目名单。到了早上他会一一打电话询问。不过他还不能马上离开。他还没有勇气当面告别，所以米兰达早上会在办公室发现一张道歉便条。这是他欠她的。也许还欠更多。但是成为一个超英并不能解决山姆的任何问题。他以前那么相信，真是一个白痴。[3] 传说圣诞老人住在北极圈，所以打北极电话指的是给圣诞老人打电话。事实上，美国真的有可以拨通的圣诞老人热线。
插曲10：一切在燃烧从外面看，老社区中心像是关门了。但山姆确信，丹妮尔还在里面加班。她今天在修窗门，修好后就可以开窗让陈旧发霉的办公室通通风了。里面的灯光还亮着。站在街对面，山姆从口袋里掏出手机。写给米兰达的纸条也塞在口袋里。你还在工作？他给丹妮尔发短信。山姆没去多想他听到的那些轻微噪音或者沉闷的撞击声。城市的喧嚣声。他流放后会怀念这些声音。不过，一丝微弱的光亮引起了他的注意。忽隐忽现的亮光。来自大楼门口。过了一会儿，一名女子从社区中心走了出来。哪怕隔着马路，山姆能够看出她眼睛和姿势里的疯狂状态。她伸直手臂拿着手机，镜头对准她自己。“这个是给超英团队的，”她说，“那群自以为是的怪胎，自以为比我们高人一等。”她看到山姆，就把手机转了过来。山姆畏缩了一下。“如果超英们没看见这个，你能告诉他们吗？”她喊道。“我就是个超英。”他说，忘记自己已经辞了。这时山姆才注意到她另一只手里的空汽油罐。这时他才闻到烟味。丹妮尔。哎呀糟糕。他朝社区中心跑去，女人的笑声紧追着他不放。大楼里面已经是一片火海，好像老社区中心只需要一根火柴就能点旺，一星火花就可以爆炸。消防喷淋头自然毫无作用。山姆冲向地下室台阶，痛苦地意识到周围一切都变得炙热难熬。到处都是浓烈的烟味。观看山姆奔跑。他跑过一排排的文档，穿过整个走廊，转过拐角，一直跑到丹妮尔的办公室门口。他拼命敲门，一次，两次，然后猛力推开了大门。里面空无一人。灯是灭的，她的工具箱摆在角落里，她的大衣、帽子和围巾都不在。手机恰好这时开始震动。山姆忘了自己手上还拿着手机。丹妮尔的短信说，不，我到家了。正在享受生活。你在哪？观看山姆再次奔跑。但他只跑了一步就被迫趴在地板上找空气呼吸。现在一切都在燃烧，烟雾弥漫，无法避免。四面都是热浪。大火终于找到了那些成堆的发票、账单和各种杂志。在他四周，多年的公务记录都在化为灰烬。观看山姆拼命爬行。他也几乎成功。但那时一大堆燃烧的文件轰然倒下，团团困住了山姆。耀眼愤怒的烈焰。无法控制的烈焰。还要吞噬更多的烈焰。只不过是……烈焰没那么糟糕。实际上，它们也没那么烫。观看山姆不在燃烧。
插曲11：最终决定山姆也许不会燃烧，但他的衣服却烧光了。他现在觉得冷，赤裸裸地站在刺耳的警笛和神色严峻的消防员中间。终于有个消防员出于怜悯给他一条防火毯。粗羊毛裹在身上的感觉，是从没有过的温暖和舒服。他坐在路沿上，水泥地像砂纸那样摩擦着他裸露的皮肤，但他竟然觉得这也很舒服。米兰达就在这个时候找到山姆的。她毫不留情地痛骂了他一顿，竭尽所能地责备他，一再提醒他这种行为多么愚蠢，他多么混蛋，指他如果被烧死了，他要留给她多少活要做。“兰斯跟我说，你会因为吸入大量烟雾而死亡！”她叫道。但山姆不在乎。在一片混乱之中，她是唯一的稳定点——是铁锚，是焦点。她骂完后浑身发抖，山姆真想还有一条毛毯可以给她。“你听了也许会好过些，兰斯向我暗示了同样的事情。”他告诉她。“我忘记了，”她在他身边坐下说，“我忘记了告诉你，不能过于相信团队里的杞人忧天者。”她低头把脸埋在双手里。“我以为你已经放弃救人念头了，山姆。”说真的，直到一个小时以前，山姆还在计划从此不再有当英雄的梦想，默默过完自私的一生。冲入那场大火是他生平做过的最鲁莽的事情，但在烈焰里面，他发现了新东西。“朋友是例外。”他说。米兰达久久盯着他看。“是啊，”她终于开口说道，“的确如此。”他们并肩坐着，注意力转移到附近的一名记者和摄像师在采访一名消防员那儿。三个男子都在打量山姆。“冒昧问一下，你就是那个冲进大楼的超英吗？”记者一边走向山姆，一边拿着麦克风问道。山姆不太自在地看了一眼对着他的摄像机，把毛毯裹紧了一些。“对。”米兰达抢先替他回答了。“他是我们团队里最重要的成员之一。”说的是我吗？山姆刚想开口说话，但一眼看到了米兰达的表情。他在她表情里看出了今晚她真的是多么害怕失去他。山姆点点头。“那么……这次事件，是不是又给超英漫长多事的历史添加了一个新插曲？”插曲，哈哈。山姆很想笑出来。这么赤身露体地坐在地上，浑身散发烟灰的焦臭味，他反而头脑很清醒了，知道超英插曲是不可避免的，关键是事后如何重新振作起来。“对啊。”他说道。现在，这一带大多数人都跑出来了，不是在看着火苗熄灭，就是聚集在记者周围，或是自己在拍视频。“那你到底在超英队伍里做什么啊？”记者问道。“所有那些不好玩的工作，确保我们的上镜队友们有出镜机会，你们也有事可忙。”山姆回答说。米兰达在旁边笑了出来。记者的耳朵有些变红。“可不可以为我们示范一下你的能力？请问尊姓大名？”“山姆·威尔斯。超英。”在他们四周，观众们充满期待地围拢过来。山姆伸手摸摸发痒的头皮。他知道现在是他的高光时刻了。他知道一周之后，他又会做回会计，面临新的插曲以及新的问题。他知道他会回来为同样的事业、同样的权利而战。山姆挺起胸膛，自信地直视摄像机。这是很久以来第一次这样做。观看山姆燃烧。又或者不燃烧。不管怎样，观看山姆面对观众微笑。而且不再关心他们会看到什么。 （完）